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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当年游侠人》 第三部分有思想的学问家(2)
在今古文之争中,章太炎无疑是站在古文经学一边;而在中西学之辨中,章氏似乎以中为主,这有其特殊的理论背景,并非盲目排外。只是针对日渐加剧的&ldo;欧化主义&rdo;,章太炎才大声疾呼&ldo;用国粹激动种性,增进爱国的热肠&rdo;(《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》)。究其实际,章氏对向西方求学理这一思潮并不反感,而且自觉投入其中,不只释译日人岸本武能太的《社会学》,东走日本时更&ldo;旁览彼土所译希腊、德意志哲人之书&rdo;。这使得他在著述中可以不时与苏格拉底、柏拉图、亚里士多德乃至康德、费希特、黑格尔、叔本华、尼采、休谟、赫胥黎、斯宾塞等西哲对话与辩难,并以之作为建构理论体系的参照。更何况章氏还有另一手绝活‐‐对印度哲学的了解,使得他能够随意征引从婆罗门、胜论、数论各宗乃至《法华》、《华严》、《瑜伽》诸经。这点章太炎非常得意,口述《菿汉微言》时以融会通&ldo;华梵圣哲之义谛,东西学人之所说&rdo;自许。可毋庸讳言,章氏对&ldo;东西学人之所说&rdo;,谈不上精深研究,好多只是依据第二、三手材料和同时代人的研究成果(一如梁启超《卢梭学案》、《近世第一大哲康德之学说》和鲁迅的《摩罗诗力说》),都是连编带写,近乎纂述,当然也都不无发挥。好在章太炎本就是&ldo;依自不依他&rdo;,用近乎&ldo;六经注我&rdo;的态度,借助这些西方学说来构建自家的理论体系。
章太炎之不同于清儒,不只在于他有幸借鉴泰西学说,学术眼界更为广阔;更在于其超越考据,直探义理,成为近代中国真正有思想的大学者。章氏认定学者之病实者(执著滞淹)当施泻,病虚者(浮华夸诞)宜施补,&ldo;鄙人夙治汉学,颇亦病实。数年来,以清谈玄理涤荡灵府,今实邪幸已泻尽&rdo;(《致宋燕生书》)。诂经精舍七年,章太炎受过严格的朴学训练。由朴学而小学而史学而玄学,此乃章氏治学的大致门径。借用弟子许寿裳的话,就是&ldo;以朴学立根基,以玄学致广大&rdo;(《章炳麟》)。倘就追踪玄学而言,章氏的精神漫游之路大致如下:先是由儒入佛,次则以佛反儒、以佛解庄,最后是儒释道互补。《菿汉微言》中虽有&ldo;文孔老庄是为域中四圣,冥会华梵,皆大乘菩萨也&rdo;的话,但与传统文人之调和儒释道还是有所不同。就玄理而言,章氏认定中外学说,&ldo;无过《楞伽》、《瑜伽》者&rdo;,只是&ldo;佛法虽高,不应用于政治社会&rdo;,这才有待于老庄与文孔(《太炎先生自述学术次第》)。而儒道相较,又以孔子学说更切于人事,故国势日危时须格外阐扬儒侠,而不可独用佛道。经世求切于人事,求是则不妨高妙。就理论趣味而言,章太炎最欣赏的还是佛学,其著述的思想深度也大大得益于佛学的滋润。
三
古今、中外、儒释道三个层次之间,并非完全隔绝,而是处于互动、对话的状态。这一点,章氏自述学术次第时关于&ldo;汉学‐科学‐法相&rdo;三者关系的辨析最能说明问题。分层次只是为了便于把握,有时候根本无法分清孰先孰后。统而言之,章氏之治学,以第三层(哲理与眼光)成就最高,可根基则是第一层(方法与学养)。
在今古文之争、中西学之辨和儒释道的调适过程中,章太炎逐渐形成自己独特而庞杂的思想体系。不过在这有形的三层次的努力中,有一种无形的特殊动力,或者说思维习惯,驱使他为寻求真理而上下求索并取得丰硕成果。这就是其独行侠的气质以及否定性的思维特征。从上世纪末作《明独》,断言&ldo;知不独行,不足以树大旅&rdo;、&ldo;大独,大群之母也&rdo;起,章氏一生始终&ldo;特立独行&rdo;、&ldo;狂生&rdo;、&ldo;名士&rdo;、&ldo;异端&rdo;、&ldo;在野党&rdo;、&ldo;神经病&rdo;、&ldo;章疯子&rdo;、&ldo;矜奇立异&rdo;、&ldo;忤时违众&rdo;等等,这就是世人对章氏此一性格特征的褒贬。其中&ldo;神经病&rdo;的说法,是章太炎1906年在《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》中供认不讳的:&ldo;大凡非常可怪的议论,不是神经病人,断不能想,就能想也不敢说。说了以后,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,不是神经病人,断不能百折不回,孤行己意。所以古来有大学问成大事业的,必得有神经病才能做到。&rdo;章太炎晚年批评世人趋新骛奇,可&ldo;立说好异前人&rdo;(包括今人),正是章氏平生活学一大特点,其得失皆系于此。
侯外庐称章太炎研究中&ldo;表现出自我横冲的独行孤见,在中国思想史上这样有人格性的创造,实在数不上几人&rdo;(《近代中国思想学说史》)。贺麟在《当代中国哲学》中则断言:&ldo;他不但反对传统的中国思想,他同样的反对西方的新思想,其勇于怀疑,与康有为之破除九界、谭嗣同之冲决网罗,有同等甚或更大的思想解放、超出束缚的效力。&rdo;萧公权以&ldo;抗议&rdo;二字作为章氏政治思想的核心(《中国政治思想史》);河田悌一则干脆称章太炎为&ldo;否定的思想家&rdo;(《否定的思想家‐‐章炳麟》)。所有这些说法,都是注意到章氏立论的这一特色。
这种标新立异锐意创新的学术风格,好处是总走在时代前头,善于救弊扶偏,&ldo;事未至而先见败征,众人方醉而己独醒&rdo;(庞俊《章先生学术述略》);可一味颠倒时论,为否定而否定,虽能出奇制胜,但易失之偏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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